
老陈将土豆切成滚刀块儿,并好五根大葱,斩下葱绿备用,片开葱白反扣好,用刀面摁压,切成菱形。然后一阵瞪的马蹄声,原先的葱绿已成葱花冒在碗上。随后,老陈将泡好的粉条捞出码好,葱姜蒜放到最外侧,依次摆好肉和菜,这才直起腰来,看向灶。大师傅正熟练地用锅铲卡住锅耳,肘关节带动小臂将锅沿180度烧,三两分钟后锅体逐渐形成黄绿相间的过渡色,直至烧蓝。大师傅有意无意摸了几眼站在旁边的老陈。老陈半边脸烤得通红。大师傅将锅放好,锅铲小心嵌到锅耳上,半让开。老陈先是挤出一副羞涩的表情,然后快速上前,学着刚才大师傅的动势,将锅转到另一面。整个店的伙计最爱看老陈这副样子,每回给他让烟,敬酒,老陈就像回到了青春期。 大师傅一直盯着老陈,锅彻底烧蓝,老陈的羞涩也被烤干,整张面皮覆在属于东北人棱角分明的面骨上,显得坚毅克制。老陈转动视线,对上大师傅,眼晴又转向旁边带皮的猪肉。大师傅用长叉插上肉,递给老陈。老陈挑着锅边开始360度转动。肉皮被高温炙烤,渗出的油花浸入铁的缝隙,发出刺啦的声响,直至锅开好。老陈关火,大师傅拍拍他的肩膀。伙计们进来了。大家天南海北操着不同的口音,掀开了后厨的空气。 十多个人围着一个铁锅,显得热闹也局促。老板来的时候已经微,在店长和大师傅中间坐下,挨个儿扫了一圈人,确认人齐了以后,掀开铁锅,从丹田蹦出两个字:开动。“老板,等一下。”小江拦住,小心地用铲子将铁锅里的鱼头对准老板,大声笑着说,“鱼头一抬,好运自来;鱼头一照,幸福有望;鱼头一吃,福气安康。”话没说完,小江示意旁边五个服务员,大家领意,六个人齐声高喊:“祝老板升官发财,人见人爱……”老板拦住他们:“后面那句就别说了。” 一桌的热闹被小江带起来,连最角落里的老陈脸皮都被笑容撑开了。吃了四五口,老板放下筷子,自顾自说着:“还得是新开的锅,做得香。”说完喝了口酒,咂巴味儿。店长上来敬酒,随后大师傅带着三个学徒和六个服务员轮番敬酒。等大家敬完,老陈才起身走到老板身边,敬完酒又溜边儿坐回去。老板撑着桌子起身,喊了句:“大家静一静,我有话要说。”大家收了笑,等着老板发话。老板头下栽了三五秒,抬头,扯着笑问:“新开的锅,怎么样?”他说完就再没说话,喉咙里翻腾着鸣咽声,一旦肌肉控制不住,冒出来一丁点儿哭泣,便会炸翻这个场子。不知道怎么结束时,老板晃了句:“上头了,上头了。虽然是散伙饭,咱也要当第一顿吃!好不好!”小江号了声:“好!”老板抹擦着脸,又了把鼻涕,眼神扫到老陈时,老陈的脸一下红了。老板问:“又在看那只猴子吗?” 老陈点了点头。不知是谁喊了句,来了。老陈急忙掏出手机,透过镜头,光线穿过“横店正宗东北铁锅炖”的落地玻璃,他们开始期待那只猴子这次会以怎样的形态路过。横店里的人称赞他是天生的演员,会找镜头。不过,这段时间唯一不同的是,这个扮孙悟空的男人很少在万盛南街闪转腾挪了。疫情以来,横店的人变得少得可怜。男人这次没有做任何动作,快速笔直地穿过大街,在为数不多亮灯的“横店正宗东北铁锅炖”门口缓了缓后,又冲进了横店安静的夜色里。 老陈每天的固定节目就是拍孙悟空给儿子小丰看,今天他拍得格外认真,确定拍清楚后又坐回原先特角另的地方。两百多平的店在十几个人的歌声中显得醉意横生。他在这家店切了三年墩,刚开始大师傅还百般刁难他。老陈闷葫芦一个,不管别人什么招儿,他照单全收,而且做得让大家心服口服。有次过年,横店下了一场大雪,老陈喝大了酒,才告诉大家他有个傻几子小丰,过完年就十五岁了,一直带在身边,跟自己走南闯北。任谁都没有想到,曾经人挤人的万盛南街竟然萧条至此。老陈一直盯着饭桌上的一举一动,这些浓烈的情绪让他不知道如何菜,右手之中抱着半昨宽的啤酒杯,随着众人引动的空气而举杯。 紧挨着老陈坐的小江,端起酒杯,挨个敬酒。打圈没结束,他转头看向老陈,想努力站稳。老陈知道小江有话要说,端着满满当当的酒杯走到他面前。杯子马上碰一起的时候,小江还是没站稳,闪了身,落地玻璃后面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女人,正看着老陈。 老陈在众人的打趣声中往外走,临开门时把口罩戴上。关门后,他唤了声“莫兰”,声音隔着口罩显得闷沉。莫兰上前,两人相错半个身位。她看到店里不少人正嬉笑着看她,索性摘下口罩,拨弄下头发后,把手里提着的半袋跌打止痛药水递给老陈。老陈接过来。莫兰说:“店里没人了,这些都用不着了。”老陈看着袋子里的瓶瓶罐罐,酒精在口腔里蒸腾,舌头嘟囊着,至于说了什么莫兰根本没听清。她性子上来,直接扯下老陈的口罩。这个动作激荡起玻璃后面的人群,他们又一次喧哗起来。老陈先是一愣,然后往后瞟了瞟。莫兰又一把扳过他的肩膀,上仰的头终于低下来,泄气一样说:“我准备回老家了。”老陈这才着急问:“定了?”莫兰说:“还没定,票还没搞清楚。”老陈听到这句,缓了缓,拿出手机给莫兰转了两千。老陈就会转钱,莫兰也不理他,戴上口罩后盯了老陈几秒,转身离开了。店里传出来操着天南海北口音唱起的歌:送战友,踏征程,默默无语两眼泪,耳边响起驼铃声…… 横店的四月开始频繁下雨,他一直目送着莫兰拐进一条小巷子。直到点烟的声音传来,老陈才发觉脸色煞白的小江。老陈说:“少抽点儿,你还年轻。”小江抽出一根让给老陈,老陈那羞涩的表情晕在红脸上。风着火,刚打着就灭了。小江拉下拉链,掀开半衣襟挡住风,老陈微弓打着火。等老陈抽了两口,小江才问:“店关了,你去哪儿啊?”老陈长吐一口,说:“就在这儿吧。你呢?”雨打着叉下,不时扫进来。小江往后退了退,跟着老陈的视线,盯着横竖相交的电线托起的坠云。一阵嘈杂声挤出饭店的落地玻璃,冲进了两人的耳朵,他们同时收回视线往里看,久久没有回头。玻璃映着小江的脸,他正闭着眼晴,用力遏制着上涌的吐意,直到头栽下,眼泪和鼻涕随着胃部挤压连同呕吐物一并涌了出来。 莫兰的二手电瓶车已经托店里的苗苗发到闲鱼上卖了。她只能步行回去“百色天按摩店”,她决定躺在那儿守最后一天。对她来说,走路是最轻松的事情。她是经历过脚不沾地的日子,可突然脚落在地上,她觉得又长出了一副身体。心肝脾肺肾、骨头、皮肤都变得轻盈。这种轻盈使她开始微笑。笑有很多,老板张姐花了四万报过表演进修班,每个来她店里的员工,都要受她培训。其中最难练习的便是笑,尤其是四十岁以上的女人。她们的身体已经干,挤出来的笑容也从皱纹中变质。年轻女孩可以轻易笑出来,只是她们的笑不同于莫兰这个年纪,她们的笑来得轻易,不由衷。张姐说,只要能真笑出来,哪怕一点点,也足够动人。于是,她们每天都在饭桌上交换经验,讲哪个客人身体有什么怪异之处,哪个词语客人说出来她们不懂,这些都是她们的笑料。这里,女人之间的对话如同水流,交融和谐,再激烈也无非就是扬出去的水,只要阳光一照,便无痕迹。她们从来不会为难彼此,都是苦命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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